林海雪原追虎16年

2020年3月在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监测拍摄到的野生东北虎。东北虎豹监测与研究中心供图

图为冬季的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东北虎豹监测与研究中心供图

　　眼前这样的林间小道，冯利民走过数千次。16年来，他就是顺着这样的小道走进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密林深处，追寻东北虎的踪迹。冬天，积雪在他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伴随着这样的节奏，他时常会发现雪地上留着清晰的老虎足印，而这声音似乎也回应着他对这片林海重现“虎啸山林”的期盼。

　　将时间拨回至2005年。那一年，生态学家葛剑平教授带领一批年轻科学家组成的北京师范大学虎豹研究团队，进入中俄边境及吉林、黑龙江温带针阔混交林区腹地，在原国家林业局、原吉林省林业厅等相关单位的支持下，建立起我国温带针阔混交林生物多样性长期定位监测平台。彼时，年轻的冯利民正是野外调查团队负责人，而这也成为他追寻东北虎的起点。

　　如今，这位北京师范大学的副教授，已成为国家林草局东北虎豹监测与研究中心副主任。2005年科考至今，他不仅见证了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建立，也见证了东北虎豹等野生动物生存境况的好转。

　　监测和保护东北虎既容易又艰难

　　说起老虎，人们谈论得很多，然而真正能见到的却很少。对人们而言，它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大型猛兽，而对一片森林而言，老虎的存在至关重要。

　　“老虎是顶级食肉动物，如果森林里有老虎种群，就能证明这里拥有完整的食物链、健康的生态系统。”冯利民告诉记者，在极盛时期，哪里有森林，哪里就有老虎，但随着一些地方森林生态系统被破坏，老虎的身影也渐渐消失。

　　在森林砍伐和猎杀等人为因素干扰下，过去100多年，全世界95%的虎种群栖息地消失了，全球的9个虎亚种，已有3个灭绝，而仅剩的6个虎亚种目前也全部处于濒危状态。在我国，仅剩4个虎亚种，其中东北虎种群有最先恢复的希望。

　　生物多样性保护就像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对东北虎的保护更是迫在眉睫。

　　冯利民带领研究团队从东北虎野生种群分布和栖息地调查开始，了解东北虎保护现状，进而为保护规划提供坚实的科学支持。

　　“老虎既是最容易监测和最好保护的，同时也是最难寻找、最难保护的动物之一。”在冯利民的讲述里，东北虎的身上散发出诸多矛盾点，但他很快就给出了解释，“老虎是典型的领地性动物，它会周期性地巡逻领地，留下各种痕迹，如果一个区域内存在种群，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它。但是老虎领地很大，行踪诡秘，直接观察几乎不可能，必须用特殊的方法或设备来监测。在老虎的保护中，只要食物链完整、食物充足，它的种群就能很快得到恢复。但是野生虎需要完整的、面积巨大的栖息地供其繁衍生息，所以它又是最难保护的。”

　　冯利民还算了一笔账，东北虎的“传统主食”是马鹿、梅花鹿和野猪等大中型有蹄类动物，狍子对它来说只是“点心”。一头东北虎一年平均要吃50头大型有蹄类动物，相当于每周吃一头大型的鹿科动物。 这意味着一头东北虎的领地里，至少要有50头大中型有蹄类动物才能存活一年。一头东北虎要是长期生存，则需要有10倍于其种群基数的大中型有蹄类动物。所以，必须要有一个健康完整的生态系统，才能支撑虎豹的繁衍和长期生存。

　　长期的野外研究，让冯利民对东北虎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原来，虎种群的迁移和扩散，都是以雌性虎定居和繁殖为基础和主线，而雌性虎豹在繁殖过程中，对生境质量相当挑剔，比如要有足够的猎物，繁殖、育养后代时的环境则要确保安全。

　　毫无疑问，一个东北虎种群的可持续繁衍，必须要有大面积、联通且完整的森林生态系统。“这是野生虎豹保护最重要的基础，而在此基础上，保护好森林中的食草动物种群，以及环环相扣的食物链和生物多样性，最终才能保护好虎豹。”冯利民说。

　　见证一座国家公园诞生

　　“很多次沿着老虎的脚印进林子，就像是伴随着虎豹前行。有时候，甚至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老虎在林间穿行。”十几年间，冯利民成了“追”老虎的人。东北虎豹国家公园这片区域不仅是老虎的家园，更是冯利民无限深入、也奉献了无限热情的所在。

　　从2006年来到东北林区开始，冯利民就带着团队牢牢扎根到林海深处。

　　2013年，团队追踪到了令人激动的一幕。夜色中，他们持续跟踪监测的第一只完全进入中国境内定居的成年雌虎，从容地从镜头前走过，身后还跟着4只幼虎。研究人员判断，这只野生东北虎一胎繁殖出了4只幼虎。

　　“异常高兴，异常兴奋。”冯利民说起当时的情景还是很激动，“我们非常渴望虎豹能够重返中国，这个视频标志着野生东北虎可以在中国境内成功定居并繁殖，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里程碑。”

　　从1998年开始，国家实施的天然林保护工程和建立自然保护区，使得一些重要的东北虎栖息地开始逐步得到休养生息，冯利民和虎豹研究团队在东北林区的长期调查过程中，更是通过在森林中亲身遭遇和收集科学数据见证这一悄然变化：尤其是在中俄边境区域，研究人员在森林里与越来越多的梅花鹿不期而遇，虎豹留下的足迹、粪便也越来越频繁密集。同时，越来越多的力量加入到保护行动中。保护区的建立、边防部队的边境安全管控，都成为虎豹能够安全向境内扩散的关键之一。

　　更令人兴奋的是，中俄两国科学家实质性的跨境合作研究也结出硕果：北师大虎豹研究团队和俄罗斯豹地国家公园科研团队联合监测结果显示，2015年中俄跨境区域东北虎种群至少38只，东北豹达到至少91只。中俄跨境区域东北虎种群的增长为东北虎重归故乡，回到中国东北林区提供了重要机遇，而这也给保护工作带来了新挑战。

　　“中俄跨境区域的北部是湿地和铁路、公路等人类生活设施，东部和南部毗邻海洋，百余只东北虎豹拥挤在不到4000平方公里的狭长地带，目前这里是一座生存孤岛。如果不开辟西进中国之路，这个承载恢复希望的虎豹种群将面临崩溃的处境。”冯利民解释道。

　　为东北虎建立更大的避难所和恢复生态系统迫在眉睫。2016年，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审议通过《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方案》，确定在吉林省和黑龙江省开展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体制试点。

　　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将要建立的消息刚出，立即引起国内外的轰动。美国学术期刊《科学》杂志援引世界虎豹研究权威专家的观点称：“中国正在建立比美国黄石国家公园还要大60%的虎豹国家公园，将可能是未来20年内世界上最成功的老虎保护故事。”

　　让森林之王重新“掌控”森林

　　如今，5年多过去了，在东北虎豹国家公园里，野生动物种群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东北虎豹向西扩散的廊道打通了吗？

　　生活在林区的一些村民见过老虎：“那是相当胖，一个个都滴溜圆的。”

　　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绥阳局东北虎保护局局长张春雷也曾在采访中表示：“东北虎被监测到的频率和密度有明显增加，而且是逐渐向外扩散。另外，通过我们的科研分析，数量有显著增加。”

　　通过国家林草局东北虎豹监测与研究中心最新科研数据，人们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令人欣喜的变化：国家公园范围内的野生东北虎、东北豹种群数量正在快速增长。虎豹数量由2015年的27只和42只，分别增长至当前的50只和60只以上。东北虎幼崽成年率由试点前的33%上升至目前的50%以上。国家公园腹地的珲春地区更是恢复到“众山皆有虎”的历史风貌。中俄边境的东北虎群也逐渐成波浪状向中国内陆扩散，宛如史诗般的感觉。

　　这样的保护成果来之不易。“在全球范围内，虎豹保护都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因为这不是对单一物种的保护，而是涉及到整个生态系统质量的提升。”冯利民进一步解释，“要恢复巨大面积的生态系统完整性和原真性，对于任何国家来说都是一个挑战。”

　　去年10月，我国正式设立三江源、大熊猫、东北虎豹、海南热带雨林、武夷山等第一批国家公园。这预示着我国进入国家公园时代，将要更多地从整个生态系统的水平来恢复生物多样性，恢复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和原真性。发生在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故事正生动地体现着国家公园建立的深刻内涵。

　　如今，在东北虎豹国家公园范围内，天地空一体化监测系统也正发挥着关键作用，数万台具有实时传输功能的红外相机，基本覆盖国家公园全境，每天有来自公园密林深处成千上万的惊人画面通过这套全球领先的监测系统，实时传输到研究中心和管理部门，实现了“看得见虎豹、管得住人”。

　　“每次站在山顶，我俯瞰着整个老虎的王国，我会想象它们明天会去哪座山头觅食、寻找配偶，又会去哪里繁殖。”冯利民说，天地空一体化监测系统的建立，让人们掌握了老虎的更多踪迹。夜深人静时，冯利民坐在电脑前，通过实时设备看到东北虎的身影，一帧帧的影像在眼前不断地闪过，他很快就能还原它们在野外的场景。这种研究的魅力令他着迷。

　　实际上，老虎命运与国家发展血脉相连，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野生虎豹保护成功与否，更是对一个国家经济、社会以及生态文明建设的考验，也是国家实力和保护决心的体现。

　　数万年来，东北虎就生活在山林里。专家们希望，未来它们依然能生活在这里，让森林之王重新“掌控”森林。（记者 肖琪）